婚儀之後，宋淩的身體果真如藥師婆婆所說，迅速地衰弱了下來。別人看不出來，他自己是能感覺到的，白日裏嗜睡乏力，晚上卻又睡不安穩。

他住的院子是從前馮楚英住的，院子不大，卻布置得很是精巧，東南角有一棵上了年頭的泡桐樹，正是花開時節，淺紫色的喇叭花落了一地。

沿著墻根一溜兒紫茉莉，白日裏不顯山不露水的，晚上卻開得跟瘋了似得，這花香味淺淡，因為總在夜裏開放，晨起太陽出來便蜷縮起花瓣來，是以它的香味裏總覺得帶上了一股濕漉漉的露水氣息。

宋淩很喜歡這股淺淡幽渺帶著露水氣息的味道，晚上睡不著的時候，便時常出來走走。

泡桐樹下系了個秋千，紅檀木板還刷了一層清漆，上頭落了一層露水，宋淩隨手用衣袖擦幹，坐了上去。

他竟就這麽靠著秋千睡了過去。

再醒來的時候發現天光大亮，還下了牛毛細雨，小王爺不知道什麽時候過來的，一手撐了把油紙傘遮住兩人，另一只手裏拿了一卷書，攤在膝蓋上翻閱。

宋淩一醒她就發現了，扭頭看了一眼，淡淡道：“早上下雨了，豆豆說你睡在這兒，我就過來了。”

宋淩剛巧做了個不錯的夢，夢裏小王爺就是現在的模樣，穿著一身淺青色的長衫，手裏拿著一卷書，側顏看過去只覺得鐘靈毓秀四個字便是為她而生。

夢裏宋淩隔著一段不知遠近的距離看著，而小王爺卻將全部的心神都落在書卷之上，沒有分給他分毫。

可即便如此，夢裏他也只覺得安寧歡喜，只想一直看下去。

醒來才發現，原來現實比他的夢境還要更好一些。

馮楚英放下書，換了只手撐傘，宋淩估計她手酸了，便接過了傘，馮楚英任由他接過傘，猶豫了一下，還是道：

“最近是不是不太舒服？”

宋淩知道瞞不過她，也只好笑笑：“別擔心。”

馮楚英便也不再多說，如今除了等雲無心的消息，也沒別的辦法，雲無心連宋淩大婚都沒過來，馮二爺傳來消息，說雲無心現在正研究到最後關頭，整個人接近瘋魔，得人強迫著才肯去睡上兩個時辰，短短半個月已經瘦了十來斤，一眾健壯的叢林漢子統一覺得雲無心再瘦下去風一吹就得飄起來。

“你想吃什麽早飯？我去給你做好不好？”宋淩站起來伸了伸懶腰，脊椎嘎吱嘎吱響了幾下，雖然坐在秋千上睡身體有些疲累，可精神倒是好了不少。

天剛破曉，廚房裏飄出炊煙，是靖海王府的廚娘在做早點，容城的早點花樣多，這廚娘手藝又好，天天都能花裏胡哨地擺上一桌點心，甜口的鹹口的，葷的素的，保管能滿足一家子的胃口。

馮楚英本來想讓他回屋再睡個回籠覺，話到嘴邊卻又拐了個彎：“好啊，我還想吃那個拆魚粥。”

“行。”

宋淩高高興興地答應，把傘還給馮楚英，雨絲本也不大，他便打算直接冒雨去廚房。

“一起走吧，我喜歡看你拆魚。”馮楚英又道。

兩人去了廚房，廚娘正在包雲吞，握著雲吞皮兒一擠一捏，裏頭是豬肉餡兒放上一個大蝦仁，這雲吞宋淩也常吃，只配上幾滴香油，鮮美得很。

見兩人過來，廚娘笑道：“小王爺和姑爺起這麽早呢？早飯還沒好，餓了的話我先給你們下碗雲吞？”

馮楚英心想這話說的，聽起來好像他們兩個是睡一起的一樣，真是……

宋淩也咂摸出那點不為人知的隱秘歡喜來，微微笑了一下擺擺手道：“不用，你忙你的，我給小王爺做碗粥。”

廚娘笑瞇瞇地往旁邊讓了讓，給宋淩讓出了竈臺的位置。

她是靖海王府的老人了，靖海王府規矩少，平日裏主子們都很隨和，這廚娘性格大大咧咧的，說話做事都利索，便一邊包雲吞一邊道：“那行，缺什麽您跟我說，您打算做個什麽粥呢？早上剛到的幾樣貝還不錯，挺肥的，那邊兒的蝦也活著，可以熬個海鮮粥，魚就算了，我記得小王爺不愛吃魚。”

馮楚英面無表情：“我愛吃魚的。”

廚娘眨眨眼，吃驚道：“哎，真的嗎？可是我記得您從六歲那年被魚刺卡到以後就——”

馮楚英看著她，暗暗咬牙：“我就愛吃魚。”

宋淩手裏拎著一尾肥碩的石斑魚，笑彎了眼睛：“還吃嗎？”

馮楚英板著臉：“吃。”

廚娘驚疑不定地去查看蒸籠裏的點心，一邊走一邊懷疑人生：“咦，我記錯了嗎？”

宋淩起刀剖魚，趁著廚娘離得遠，飛快地低頭湊近小王爺耳邊道：“放心，我做的魚肯定沒有刺。”

然後眼睜睜地看著小王爺從那只耳朵開始，緩緩地蒙上了一層緋色。

小王爺生氣：“你做吧，我回去看書了。”

說完便軲轆著輪椅頭也不回地往外走，宋淩心裏笑得打跌，扭頭看了一眼還在懷疑人生的廚娘，更是覺得小王爺可愛到犯規。

小王爺兩個輪子轉得飛快，眨眼便離開了後廚，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，她擡頭看了看天，薄薄一層灰色的雨雲被風吹散，東方天際有霞光初綻，太陽就要出來了。

手背蹭了蹭臉頰，心想姓宋的為什麽這麽會撩，說好十歲就有了家室所以不跟別的姑娘隨意來往的呢？

門口有馬蹄飛奔，馮管家打開門，小王爺往外看去，恰好看見雲無心從馬上幾乎是滾了下來。

馮楚英屏住呼吸，一顆心不可遏止地狂跳起來。

雲無心從來沒有這麽狼狽過，他渾身都濕透了，韁繩一扔就往裏沖，他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茬，嘴唇幹裂，眼底青黑，也不知道多少天沒好好睡覺，整個人瘦了一大圈，原來的衣服穿在身上直晃蕩。

一直到走到近前，他才好像突然看見小王爺，喘了口氣，有些艱難地吞了吞口水，幹澀道：“小王爺。”

“是……”馮楚英不自覺握緊了輪椅扶手，險些失控站起來。

雲無心笑了笑：“是，是解藥，我做出來了。”

馮管家牽著馬呢，一聽這話，立馬把馬丟了，轉身就去關門，喜不自禁地往裏跑：“我去告訴大夫人，雲大夫您快進去坐坐，等下我去廚房給您弄點吃的。”

一個透明的琉璃瓶，裏面裝著半瓶透明宛如清水的藥汁，雲無心餓狠了，唏哩呼嚕地往嘴裏舀雲吞，也不知道嘗沒嘗出味來。

早餐豐盛得很，大夫人二夫人尹竹月卻沒有一個吃得下，馮老太君碗裏和雲無心一樣，都是鮮蝦雲吞，慢條斯理地吃著，好像跟自己無關。

雲無心吃了一碗雲吞，又接過馮豆豆遞過來的熱毛巾狠狠搓了一把臉，這才好似活過來一般。

“宋淩呢？”

他張望了一番，沒見著人：“還在睡？”

“那沒有，今天我起早了。”宋淩用兩塊抹布墊著，端著一大鍋還在滋滋作響的砂鍋拆魚粥進來，放在早就鋪好隔熱墊的餐桌上，又順手拿過馮楚英面前的空碗，給她盛了一碗。

雲無心楞楞地看著他這個嫻熟的動作，又看了看一臉理所當然的小王爺，整個人茫然片刻，突然楞楞道：“哦對，你倆如今新婚燕爾——”

“咳咳——”馮楚英險些沒嗆著。

雲無心尷尬地搓了搓臉，太久不睡覺腦子會變蠢是真的，雖然知道小王爺的身份，但是大婚畢竟不是這倆人大婚，哎也不對，是這倆人名義上的大婚，只不過——

算了，雲無心覺得自己嚴重缺覺，腦子真的轉不動了。

“這個……就這麽吃嗎？”宋淩好奇地捏起瓶子看了看。

雲無心幽幽道：“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……”

“說人話。”

“就直接喝。”

宋淩拔開軟木塞，聞了聞，沒聞到什麽味兒。

“別聞了，沒什麽味兒，我用了幾百道工序提純分離、加入各種藥材激發或者對沖藥性，除去毒素和無用的雜質，才把被汙染的扶桑露給還原了出來，還多虧了小王爺保留下來的那塊木頭樣品。”

雲無心頗為自得道：“我在動物身上試驗過，確實能解百毒，包括餵食了你血液的動物，全部成功解毒。”

宋淩挑挑眉：“那我喝了？”

“等一下，”雲無心有些緊張，“但西風醉毒性特殊，即便是餵食了你的血液，那只兔子的中毒反應也和你不一樣，我並不確定，能不能解你和老太君的毒。”

藥師婆婆也道：“還是更慎重些罷，不妨容我再看看。”

馮老太君吃完了雲吞，道：“或者我先試試。”

眾人一聽忙勸阻，開玩笑，誰敢讓老太君當試驗品。

宋淩把藥交給藥師婆婆，他倒是也不急，這麽久都等過來了，自然不急這一時。

雲無心神情有些覆雜，沈吟片刻，才低聲道：“安之，”

“嗯？”

“等一會兒，我能不能單獨跟你說幾句話？”

宋淩不解地看向他，雲無心和他相識兩年多，倆人日常插科打諢，鮮少有過這種正經的語氣。

“可以嗎？”雲無心卻似乎有些急躁，眼裏竟然流露出某種決絕的神色來。

宋淩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，半開玩笑道：“行，知道雲谷主辛苦了，你想怎麽著都行。”

雲無心斂了神色，扯出一抹笑：“嗯。”

門外卻突然又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。

馮管家嘀咕一聲今天是怎麽了，起身去開門，門一開，卻見幾個一身鎧甲的禁衛軍沖了進來，走在中間的卻是個身形瘦小的太監。

太監從馬上連滾帶爬的下來，姿勢比剛剛雲無心還要狼狽幾分。

“武安侯何在？”

宋淩皺了皺眉。

他不喜歡太監，小時候吃過宮裏太監不少的虧，煩這些畏畏縮縮的家夥。

小皇帝更討厭太監，他幾乎有十年，都活在太監的監視之下，後來掌權後第一件事就是把福寧殿的太監全部處死一個不留，之後用的人都是他自己一手培養起來的。

與宋淩不同的是，宋琮厭惡太監，但更加知道這些家夥非常好用，於是他反而更加熱衷於培養只忠於自己的太監。

眼前這一位，眉眼間同樣有幾分畏縮，但卻流露出幾分真情實感的焦躁。

“武安侯！”他看見宋淩，匆匆行了個禮，便急急道，“陛下讓我問您，您所中之毒可解了？”

宋淩一怔。

西風醉是橫亙在他和小皇帝之間的一道坎，但倆人心照不宣，鮮少提及，卻沒想到，宋琮這一次卻從宮裏派了心腹過來，算算時間，從汴京到容城，至少也得七日，從這太監不經意的呼吸吐納可以看出是個內功高手，能把一個內功高手累成這幅樣子，可想而知這路趕得有多倉促。

“尚未。”宋淩並沒有提及雲無心送來的解藥。

“那便好。”這太監竟似長長地松了口氣。

宋淩：……

雲無心差點沒跳起來暴打這太監一頓。

這太監從懷裏摸出兩個與雲無心所用一般無二的琉璃瓶子，瓶子裏同樣是半瓶無色液體。

宋淩古怪道：“皇上讓你來送解藥？”

太監搖搖頭：“若是解藥，紅隼傳信便是了，可比小的騎馬快多了。”

“那這是什麽？”

“這是毒藥，這一小瓶，倘若破碎遺失，那方圓百米之內的人，都會染上奇毒西風醉。”太監正色道，“這是周太醫剛剛還原出來的，周太醫擔心雲大夫已經找到了解藥，命我務必快馬加鞭，趕緊把這東西給您送來。”

雲無心怒道：“你什麽意思？擔心我找到解藥？我就是找到了怎麽的？難道你還想阻止我給武安侯解毒？”

宋淩伸手攔了攔他，他覺得這個太監沒有惡意，而且，說實話，雖說小皇帝是下毒嫌疑最大的人之一，但他私心裏，還是不願意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去給宋琮定罪。

“把話說清楚。”他道。

太監道：“是這樣的，前些日子，江柏統領找到了一種類似西風醉的毒物，叫做千日醉，並且找到了那會制作千日醉的人，一並送進了宮裏，交予周太醫。這千日醉乃是先煉制蠱蟲，待煉出難得一見的變異蠱，使得這蠱蟲具備主動吸食毒物的本事，然後如蜜蜂釀蜜一般，釀出這千日醉，周太醫早幾年曾取過您的血樣，發現以這血樣餵食兔子，中毒癥狀便與這千日醉一模一樣。而據養蠱人說，這蠱蟲，一月結蜜一次，所以周太醫懷疑，您所中的西風醉，其實並非是單純的毒藥，而是與這變異蠱類似的東西，如果貿然服食解藥，恐怕會引發難以預料的後果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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